洪升华著作041《户口》“童年悲歌” （少年的救赎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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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升华著作041《户口》“童年悲歌”
（少年的救赎）

今天是狭路相逢。
早几年郭佳良在生产队放牧的黄牯牛，散生产队集体的时候，这头牛作价卖给了朱仪家里。
郭佳良昨天晚上在牛栏里睡觉，这是他们家的地盘上，这就等于是在仇人朱多木家里睡觉。
现在又被朱仪母子抓了个现形，郭佳良因为自己冒犯了朱多木的行为，感到非常的惊慌。他不知道这位当妇女主任的舅妈要怎么处置他。

“唉，屋漏偏遭连夜雨。”
郭佳良心里正这么想。

他低垂的眼神中带着懊悔，但更多的是无助。他从未感到自己像今天这样无依无靠，像一片枯叶，被风吹到哪里算哪里。心里乱糟糟的，像杂草生长成了一团，他不敢奢望有人能替他开解这场困局。

正当郭佳良无力反抗，低着头顺从地被这个堂舅妈牵着，来到了他们家门口时。他抬头看到那是一栋漂亮的两层楼红砖房子，每个窗户都是六叶玻璃窗格的。

这房子，是朱仪的家啊。郭佳良觉得有点刺目。他刚刚暗暗叹息：要是自己家能有一半的好，父母是不是也能少骂自己几句？可是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，他马上又自嘲地否定了自己，“咱家再好又能怎么样？父母还是会觉得我是个累赘吧。”

当郭佳良一望大门，他又一次猛然想起了自己咬伤了朱多木这个舅舅的手，还有把他追着满垅的田埂跑的情景。
那天，穿着解放鞋和袜子的舅舅朱多木被追着在田埂上疾走，不小心滑了一脚，仰头摔在水田里，弄得满身泥水。朱多木这天被郭佳良拿着石头追赶着打的闹剧，让全生产队社员家家户户当个大笑话，从年头讲到了年尾。这个故事也传遍了附近的十里八村。

郭佳良记得那些笑声，他也笑过。但他现在觉得冷。那笑声里，有几分是轻蔑的？而自己，又是不是也是那被笑的对象呢？

现在，面临朱仪牵着他进门，郭佳良慌忙用脚尖撑在大门的门槛上，死活不肯朱仪把他拖进家里去。朱仪停下手，微笑着对郭佳良温言道：
“他没有回来，不在家里，去县政府开会去了。”

郭佳良一听堂舅不在家里，抬头望着舅妈漂亮慈祥的脸庞，慢慢放松了警惕，茫然地跟着走进了他们家。他心里生出了一丝侥幸，但仍有点不安：
她笑得这样亲切，会不会其实是要稳住我，然后再狠狠惩罚？

郭佳良被拖到火桌前坐下，瑟瑟地等待着未知的发落。他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角，指甲已经嵌入粗糙的布料里，却毫无察觉。他望着火桌上的一角，心里像猫爪子抓挠般的不安。

过了一会儿，舅妈端来一大海碗面，要郭佳良坐着慢慢吃。郭佳良实在是饿昏了，毫不犹豫地扶起筷子就开吃。他拨了一筷子面条，发现面条下面硬梆梆的顶筷子，拨开面条一看，下面全是鸡蛋。

他呆住了。那一刻，他感到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击中，像堵住的河堤突然被水冲开了一道裂缝。他再也忍不住了，忽然眼窝一热，一行行眼泪顺着脸颊，流到了下巴上边，再一滴滴滴在面汤里，溅起那海碗面油汤泛起一圈圈涟漪……

“舅妈，这么多鸡蛋，可以卖好多钱的呀，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……”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他只觉得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，怎么也止不住。

郭佳良连泪水和着汤水一起囫囵吞枣地吃完这一大碗鸡蛋面条，心里也暖和起来了。他抬头一看，舅妈已经来到了身边。舅妈递来了一件短袖的蓝运动衫，一条蓝咔叽尼布长裤子，要郭佳良穿上直接套在现有的衣服外面。

郭佳良乖顺地穿好衣服，心里却满是复杂。他看着这些崭新的衣服，又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光着脚丫，心里冒出一个声音：
“这些新衣服，我真的配吗？会不会要等我姐姐他们先穿旧以后再给自己穿”？

朱仪走近他，摸了摸孩子的头，她以这样温柔的方式安抚着孩子。她再打开炕凳上的医药箱，拿出酒精棉，沾上碘酒，为孩子的下巴消炎。然后，她要孩子仰起头，她拿起她卫校学习带回的医用剪刀，使用酒精消毒后，熟练地剪去了他左边下巴翘起的，约一块花生米大小坏死了的皮肉，她再给郭佳良下巴凹陷的伤口上了消炎药。舅妈微笑着说：
“已经没有办法缝针了，只能用纱布打一个白色小补丁，好了以后会有一个疤，有记号也好，不怕你走失”。

郭佳良整个过程都不敢直视舅妈的脸，但他感觉有一种特别喜欢的香喷喷的气息扑面而来。一闪而过他又有一种压抑的羞耻感：为什么是她这样关心我，而不是我的父母呢？

做完这些，朱仪坐回孩子身边对孩子说：
“你现在可以跟舅妈讲，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挨打了？舅妈可以帮你，我说的话，他(朱吾矩)会听的。”

郭佳良一听，悲从心来，有如千言万语，凝噎在喉。舅妈一下就戳到了孩子的伤心处，那真是相逢无语泪沾襟。

良久，郭佳良泪眼婆娑地把学校发生没有交学费的情况，以及昨天晚上的经过诉说了一遍。他小心翼翼地选择词句，隐去了家里责骂挨打的内容，因为那是他心里最深的痛，他又想到家丑不可外扬。他着重于讲到家里经济困难，无以为继，同时更多地表达了自己面临失学的忧伤。

他说着说着，声音越来越小，眼睛也越来越黯淡。他的语气里，带着少年的执拗和一丝乞求：
“舅妈，我真的可以读书的。我想考国家粮，长大了我也可以赚很多钱的……”

舅妈伸出手摇了摇，打断了郭佳良说话。
她早已是泣不成声了，站了起来，走到洗脸架前，拿上毛巾擦去自己的满脸的泪痕。她又进去房间取来了一条新毛巾递给郭佳良说：
“崽，你别说了，你的事情我都知道，你是那么争气的孩子，一定会苦出来的。你会有出息的！坚强些，一起想法子熬过这几年。”
朱仪低声叮嘱道，目光温柔却又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坚韧。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时，带着母亲般的关切和鼓励，仿佛能将郭佳良的心里那些隐隐的痛楚暂时安抚下来。

郭佳良低着头，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。舅妈的话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，但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生活的艰难。那个“争气”的孩子，那个在田野间奔跑、在河里捉鱼的孩子，哪一次不是在为生活而努力呢？他从小就知道，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，才能在这个看似毫无希望的世界里，挣得一线生机。
而现在，虽然他明白自己依旧没有做错什么，却觉得生活的重担越来越沉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
朱仪停了一下，目光似乎穿透了郭佳良的内心，又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说道：
“我听到旺乃讲，你们平时去河里捉鱼时，每次都是你抓得最多。”
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欣赏和关切，这句话似乎是想从郭佳良的心里剔除那层厚重的愁云，让他记住自己曾经的骄傲和坚持。

“是的。”
郭佳良抬起头，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的光芒。虽然那光芒很快就被他低下的头遮掩了。
“因为夏天太阳辣，河水温度越来越高，河里的小鱼晒了一天，一看到有人走进水里，小鱼就会立即躲进河里的大鹅卵石下面空隙中。我就用一把十磅的铁锤，擂起来猛砸这些石头，把躲藏在石头下的小鱼震晕，它们就会漂出水来，捞完之后，再用手搬开石头，还可以轻松捡到更多刚刚翻白的小鱼。只要是晴天，我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可以捉五六斤小鱼呢，卖给416地质队的居民，按照4毛8分钱一斤的小鱼，有时候一次可以卖到2块多钱，都会及时给到爸爸妈妈的。”郭佳良说到这里，神情有些放松，似乎那一幕幕捉鱼的场景让他暂时忘却了生活的沉重。他回忆着那段时间，仿佛身边只有那清凉的河水和小鱼，所有的烦恼都被甩在了身后。

朱仪听后，微微一笑，似乎对郭佳良这种朴实无华的生活充满了欢喜。她轻声叹了口气：
“等下，你把这新毛巾带走。”
她转身去柜子里拿了条毛巾递给郭佳良，继续说道：
“真是造咋个孽，我就不晓得何解？争气的就咣争气，我们家的旺乃与你同年个。他读了五个小学一年级，现在还在读小学二年级。”朱仪无奈地摇头，语气中充满了感慨，却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。

郭佳良听到这里，脸颊一热，急忙低下头：“不要，我家里有毛巾。”
他的语气有些急促，因为舅妈的话让他感到一阵羞愧。尽管他的家境贫寒，父母在生活的重压下常常无法给予他更多的关爱，但他一直努力着，不愿让人看出自己的软弱。可是，舅妈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呢？她知道他用破旧的衣服代替毛巾，用汗衣洗脸，甚至用旧的短裤代替毛巾擦身体。这些事情，虽然他尽量隐瞒着，尽量不让别人看到，可是这些都像是默默积累的伤口，最终被人看穿了。

朱仪微微一笑，仿佛没有察觉到郭佳良的尴尬，她耐心地说道：
“不是给家里，是让你留着，带到学校读书用。我听说你好久以前，在渠道里游泳的时候，一条烂毛巾，还有你洗脸的木脸盆都被水冲走了，你现在一直都是用自己的汗衣或者短裤洗澡洗脸。”
这句话轻轻飘入郭佳良的耳中，却如同一阵冰冷的风吹进他的心里。他的脸色瞬间红了，眼前的舅妈似乎看穿了他的一切。他从未想到，自己那些在心底深藏的辛酸与无奈，竟然会在不经意间被别人发现。

郭佳良低下头，不敢再看舅妈的眼睛。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。这些年来，他总是独自忍受着一切，从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生活的困苦。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，尤其是像舅妈这样的一位温柔而善良的女性。她的关心让郭佳良觉得自己仿佛像个被保护的小孩，而他却早已学会了如何坚强、如何独立，甚至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脆弱的表现。

“我……”
郭佳良低声开口，话语有些哽咽，内心的痛苦涌上心头，他想说什么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。舅妈的关怀让他既感动又无地自容，像是沉重的包袱一下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
“别说了，崽。”
朱仪见他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，心中一阵心疼。她轻轻拍了拍郭佳良的肩膀，语气柔和地说道，
“你看起来很坚强，但还是要学会接受别人对你的好。你现在还年轻，很多事情不用一个人扛着，舅妈一直都在你身边，会帮你，你不用怕。”
她的声音温暖而坚定，仿佛一股力量，轻轻地将郭佳良包裹在其中。

“良仔，咱们一会儿就一起去大队部，等会儿你去我的办公室等着我，我们开完会，我肯定就会让他（吾矩）接你回家的。”

郭佳良看着这漂亮温柔的舅妈，心里五味杂陈。舅妈的这些话像是一把温柔的钥匙，慢慢地打开了他那紧闭的心门。尽管他依然有许多不愿意面对的过去和痛苦，但他知道，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。舅妈的关怀与支持，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，他暂时忘记了自己舅舅朱多木的尴尬，默默地擦了擦眼角，暗自发誓，要更加坚强地走下去，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和挑战。